在胡所长的帮助下,她终于见到了朝思夜想的儿子,所长提前叮嘱她见面别激动,她说自己已经麻木了。
“可是,我老远就听到张明脚镣子拖在地上的声音。”每一次声响都听得清清楚楚,深深刺痛着母亲的心。
张明服刑初期经常闹情绪,经过母亲的劝慰和时间的流逝,张明慢慢地平静下来,反过来安慰母亲:“妈妈,咱们经历了这场磨难,今后有再大的难处也能忍过去了。”儿子还对母亲说:“您来一次走了,我得难受好几天。您这么大的岁数还得来看我,这次如果河北高检提起抗诉就有希望,如果河北高检回复不予认定,那下一步还得去北京找最高检。真要是那样的话,妈妈您就别找了,等我刑满释放后我自己去找,我这个案子就是冤的,我相信一定有翻案的那一天。”张明在狱中改为无期,再改为有期,经过一次减刑后,目前的剩余刑期是13年。但是他一直喊冤,从未停止。
身为母亲,韦蜀勋不会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,只要有一丝线索,有一线希望,她都想要去抓住。2013年,经朋友引荐,她聘请了天津三实世纪综合律师事务所童新政律师为代理律师,此后,她和童律师两次回到案发地点,拿着铁钎一锹一锹地砸下,只想要印证指控中“张明两个小时杀人肢解藏尸”根本不可能做到。
(2014年和童律师等人第一次重访案发现场)
2014-2015年间,她先后找到案发现场附近的农场主赵某、饭店老板霍某,张明同监室的哈某以及案发后去找张明送修车钱的朋友吴某,他们也都是当时结案的关键性证人。可是,对于十年前的证词,这些已经重新拥有了新生活的证人们却始终语焉不详,用一句“记不清了”搪塞过去。
但韦蜀勋为找到他们费尽了力气,张明的朋友吴某,案发后曾证实“车上有血,张明称其用刀将他人刺伤。”
韦蜀勋不信,“年轻时候小吴可是在我家住过,管我叫老娘的人。”只想找到他再问个明白。为此,韦蜀勋先后找过吴某父亲的户籍所在地派出所,吴某妹妹开的美容美发学校,吴某打过工的洗浴中心,听闻他在大胡同做生意,又挨家挨户在大胡同找了好几天,依旧杳无音讯。在一位好心人的帮助下,韦蜀勋获得了一些有用的线索,可是由于吴某的重名太多,她最初不慎找错成另外一个同名同姓的人,一整天守在别人家门口,最终被别人骂着鼻子赶走。
大儿子担心,劝她别再找了。韦蜀勋怎么肯放弃,愣是找到了在河北承德打工的吴某,他一见到韦大娘就嚷着说:“老娘,怪我那时候太年轻,胆也小,人家一吓我,让我怎么说就怎么说……”
原本以为看到了希望,“恨啊,我当时要是带个录音笔把这话录下来就好了。”韦蜀勋对记者说,本已答应要告诉她当时情况的吴某,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就再也不肯见韦蜀勋了,只一再说自己忙。
真相不在他人的嘴中,韦蜀勋断了这条念想。
母亲的“朋友圈”
韦蜀勋不懂法律也不会上网,但在当年,读过高中的韦蜀勋是个有文化的人,她样貌清秀,在卫生院里工作。别人给她介绍了个对象,那个年代,她就毅然决然抛下在天津的一切,随丈夫去了山东山区里的一家兵工厂,一待就是13年,大儿子、小儿子相继出生。大儿子考上大学,小儿子张明却初中辍学,对小儿子,她总有很多愧疚。
1985年,韦蜀勋带着张明回到天津,她当过临时工、卖过煎饼果子,生活艰苦,但母子情深,生活也就是幸福的。可是,文化水平低、为人义气,在母亲韦大娘看来,这些都给张明日后埋下了“祸根”。
韦蜀勋今年78岁了,张明案发前她已经与丈夫分居,大儿子远在海南,小儿子仍在狱中。她孤身一人,无法像一般的老大娘那样愉快地跳广场舞、上老年大学、带孙子,她的人际圈是律师、狱警、信访人员,也包括记者,都成了她生命中的联系,也是一种支撑。
她生活的内容是不断写信、写材料,韦大娘不会用电脑,所有申诉材料都是她一笔一划写成,字迹清秀却饱含泪水。她给全国人大、最高法、最高检信访办写信,都石沉大海。她也去北京,两年多跑了10趟最高法信访办,聊起来发现身旁一个南方人一年跑了40趟都没有排上队,她沉默了;她又去最高检,工作人员告诉她,按照规定应先由河北省高检提起抗诉。
(韦蜀勋这些年来寄出的申诉挂号信存根)
她还有一点捱板,某一次申诉,需要张明的委托书,她就急得给监狱打电话,后来连工作人员都看不下去了,“大娘,我都点你半天了,你就不知道自己手写一封么?”慢慢的,韦蜀勋学“聪明”了,不抽烟的她还随身带烟,带一整条的黄金叶。
但河北省高检控申处的座机号,大概是这世界上最难打通的电话之一,只有童律师,每月去一次石家庄,能见到控申处处长高颖茹本人。
童律师每去一次,就回来告诉韦蜀勋“最新情况”,“高处长已经亲自看过案卷了,表示确实有问题。”“但是高处长忙啊,一个处室只有4个人,积压了180个案子,院里不配备人手根本忙不过来。”“高处长还对我说了,看到网上好多人骂她,骂她就好了,才能引起院里重视。而她本人,明年3月就要正式退休了。”
到底能有什么办法让河北省高检动起来?对于现在唯一的希望,韦蜀勋一筹莫展。童律师也有很多案子要忙,律师并不是只有她这一位当事人,而她的世界里好像就仅剩下这一件事了。
朋友帮她找到一位天津市检察系统的检察官,对方建议:让张明找驻监狱的检察官反映情况;去河北省政法委信访办反映问题;上网让更多人了解到她的不幸。
张明称找不到人,韦蜀勋也不会上网,看起来只有第二种办法可行,韦蜀勋重新燃起了希望,彻夜整理起材料。而且这次,有朋友答应要陪她一起去河北,她终于不再形单影只。
为了替儿子伸冤,她以一个母亲的力量独自苦苦支撑。2013年8月,最高法工作人员建议她找到一位全国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,可以走最高法代表委员联络室的途径以省去排队的等候,回津后,她找了整整一年,竟真的通过大儿子所在单位的一位上届代表,找到了愿意帮助她的人——全国政协委员、天津大学教授张凤宝。张教授同情韦大娘的遭遇,在看过材料之后认为确实存在很多疑点,“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能帮就帮”。2014年他陪同韦蜀勋一起赴京递交材料,2016年全国“两会”期间,又再次为大娘呼吁。
2016年7月,河北省最高法以报告形式回复张凤宝委员,对于他所关注的张明故意杀人一案,“认定原判定罪量刑并无不当,应予维持。”
回归
韦蜀勋关注每一起沉冤昭雪的案情,聂树斌案、徐辉案、念斌投毒案、云南卢荣新案……有时候她在电视里看到案情,就拿笔记下来,有时候是邻居看到报纸报道,也给她送过来。其中某些案件,她觉得和自己的儿子情况很像。
78岁的韦蜀勋想去看看身体,虽有城镇医保,但还是舍不得看病的钱。每隔半个月,她才敢给大儿子打一个电话,既怕老大担心自己,也担心大儿子的病情,更怕麻烦老大。“哥哥也是支持申诉的,相信弟弟有冤。但是他的癌细胞被查出已经转移到肺部。好在老大精神头不错,还在坚持上班,毕竟,不上班就没法养活一家人。”韦蜀勋还惦念着读小学六年级的孙子,最想听到孙子的声音,“他现在太胖啦,要运动,但是成绩很不错,班上前几名,和他爸爸一样聪明。”
只有提到孙子的时候,韦蜀勋脸上才又见到了难得的笑容。她一直都是位母亲,慈眉善目,为儿操劳,但有生之年,她是否还能如这普天下的母亲一样,在余生尽享天伦呢?
韦蜀勋说,只有一个字,等。
韦蜀勋满头白发
记者手记:迟到一年的后续
在2016年5月16日的报道中,记者曾写下,记者将持续追踪这一事件。然而这一等,便又是一年,案情却依旧没有任何进展。
去年春天,我在律师事务所里第一次见到韦蜀勋,这一年,我们之间没有断过联系,大娘经常给我打电话。
作为记者,我总想多问她事情有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以及河北高检的最新回复,但是没有,她说:“就是有些情况想再和你念叨一下。”
她说的很多疑点,因为反复听过多次,有时候不等她说下句,我大概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,这里仅指她申诉材料里曾经提到过的内容。
双方就都陷入了沉默。后来我们就聊别的,她告诉我张明最近在狱中状态不错,她告诉我要去海南过春节,我让她多注意身体。
我们也见过多次,在报社的传达室,在报社的沙发区,在她的家中,她也给我写信,至少寄了两三封。
第一次去她家中,看了很多材料,翻拍了近百张照片,韦大娘坚持挽留我一起吃中饭,便在厨房里忙活了起来,三菜一汤,她说是家常便饭,但还是能看出精心做了两条鱼。那顿饭很香,是母亲做菜的味道,但我吃得却是味同嚼蜡,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帮助她,我说,除了报道,给您申请个“轻松筹”页面吧,说不定有好心人愿意帮助您。但她最终还是婉拒了,“大儿子说能靠自己的时候不要麻烦别人。”
后来,我陪她去了一趟保定探监,那是她第一次坐津保高铁,返津后她一直坚持要给我车票钱,我没收。希望能以此弥补一些我的愧疚之情。但那一次,我听到了张明的声音,声音低沉,他在电话那头说,感谢我帮助他的母亲。
河北高检的电话我也打过,一次次的忙音让我放下电话转身就开始忙新的工作。这让我觉得惭愧,以至于这篇后续报道一拖再拖,成为我心中的疙瘩,却是无法回避的责任。
希望河北省高检能尽快启动司法程序,重新认定这起疑点重重、不断喊冤的案件,把案件事实的认定建立在扎实的证据基础之上。只有如此,才能体现党的十八大以来全面依法治国的要求,才能提振人们对全面依法治国的信心。只有如此,才能让真相回归,给母亲以交代。
77岁母亲为儿子伸冤12年,我们看到了太多的冤假错案,也因为聂树斌故意强奸杀人的案件的昭雪而看到中国法律的希望。而对于这位77岁的老母亲来说,还有多久才能看到自己的儿子洗清这个冤屈,堂堂正正的做人呢?昨天是母亲节,希望韦蜀勋能够早日为儿子申冤成功,也希望天下再没有这样为儿女申冤奔波的父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