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端着装剩余麦子的竹畚箕,我拎着装苹果的绿色尼龙线网兜,兴兴头头往家走。
进屋后,奶奶从网兜中挑出那只最青最小的苹果递给我:“洗洗吃吧,皮里头营养顶好了,敢吐掉,凿你脑袋!”别的通通藏起来,说不能给我一下吃完。她保证会过一两天会给我一只,可藏好后,就忘了这件事,不知是不是故意的。我天生拘谨,以开口要东西为耻,对家里人也是如此,即使明知不开口要的结果是白白损失。
小时候,间或有水果贩子踏着三轮车在村前大路上叫卖。所谓水果,主要是苹果——那种皮色青青、咬起来甜中带涩、木僵僵的小苹果。偶尔也有梨。我记得的,只此两样,再没别的。
水果贩子通常这么叫卖:“哎,小麦换苹果啊——,大麦换苹果啊——。”
多数时候,奶奶是不搭理的,只作没听见。我心里再痒痒,也不敢求她买,耳巴巴地听着叫卖声渐远渐轻,直至消失。难得,奶奶会问我要不要吃。我不做声,只两眼发光望定她。她恨铁不成钢地横我一眼,放下手中的活计,高喊一声:“哎,卖苹果的,你停一停!”
讲价钱,挑果子,过秤,三斤或五斤。奶奶返回屋里,用竹畚箕托出一些大麦或小麦,一点一点倒进小贩的蛇皮袋,蛇皮袋勾在杆秤上,秤砣一点一点移动,总要称上老半天,双方才无异议,急死个人。
苹果很快就烂了几个。奶奶拣出它们,用刀子刻下腐烂的果肉,好的递给我,烂的一块一块塞进自己嘴巴里。
奶奶咽烂苹果时,面皮快速一揪,跟爷爷咽老酒时一个样。我又诧怪又好笑。奶奶也笑,露出一口缺牙和口水绷起的暗彩色薄膜。长大后我才知道,烂了的苹果会渗出酒精,所以奶奶的表情一点都不奇怪。
剩下的好苹果,奶奶又藏好。下次拿出来时,又烂掉了一些。奶奶照例刻下烂果肉,同我分了吃。直到苹果全部吃完,除了头一个顶小的以外,我再没吃到过完整的好的,奶奶则一片好果肉都没吃到过。不过我仍然很高兴。奶奶吃烂苹果时,脸一揪,好像吃酒的模样,真是有意思极了。